最初是“初儿今日会唤爹爹了”,后来变成“灶上煨着醒酒汤”,最后只剩每月初一的“安好勿念”。
向云澈盯着砚台中干涸的墨迹,忽觉心口比那方歙砚还要冷硬三分。
待到梧桐叶落时,向云澈终是寻了京城最好的八宝描金笺,狼毫蘸了朱砂却迟迟落不下笔。
信鸽在笼中咕咕转了半月,最终扑棱棱带着空筒归来。
派人去喻家老宅打听,才知那黛瓦白墙的院落早己赁给进京赶考的书生,窗棂上还贴着去岁除夕剪的褪色窗花。
向云澈攥着半枚断裂的羊脂玉佩立在秋风里,那是大婚那夜喻冰瑶藏在合卺酒盏下的信物。
朱雀大街飘来新嫁娘的喜乐,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盖着红绸的身影,喜秤挑起时颤如蝶翼的流苏,原是她此生予他最后的欢颜。
“查无此人”暗卫首领单膝点地禀报“那喻家小姐的过往皆被玄铁令封存,暗阁的鸮羽符刚触到边沿就遭反噬”鎏金鹤嘴灯映得青年眉眼忽明忽暗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翡翠扳指。
向云澈手中茶盏溅出几滴琥珀色“你说谁要遭难?
阿研她......少主”暗卫压低嗓音“是您”玉瓷盏砰然碎在织金毯上,腾起袅袅烟尘。
三载光阴转瞬,荷月流火时节。
上京最负盛名的栖梧书院正在筹备簪花论道会,西方鸿儒齐聚。
鎏金窗棂外蝉鸣撕心裂肺,侍墨婢子捧着云纹笺疾步闯入。
“侯爷!
论道名录有异”小丫鬟捧着洒金册的手指都在颤“您看第七行”狼毫在澄心纸上洇开墨痕,向云澈漫不经心抬眼,忽见"喻冰瑶"二字如刀刻斧凿。
笔尖悬在半空,墨滴在"研"字最后一横晕染开去。
“许是同名?”
“断不会错!”
婢子急得揪住杏色裙裾“奴婢特去司礼监查了黄册,生辰籍贯皆与夫人吻合,连丹青书院的朱砂印都一般无二”翡翠笔山映着青年骤然收紧的下颌,他状似无意地拂过腰间蟠龙佩:“她...回京了?”
“今晨刚进的宣德门”婢子觑着他神色“论道诸子皆宿在琅琊别苑,可要备车......多事”向云澈忽然掷了紫竹笔,溅起的墨汁污了月白广袖。
婢子垂首盯着满地碎光,忽听珠帘响动:“听闻此次论道要解璇玑图残卷,若得琅琊王氏机关术相助,侯府何须与甘氏纠缠那九连环的专利权?”
狼毫顿悬半空,在宣纸上拖出蜿蜒墨迹。
向云澈忽将青玉镇纸往案上一拍:“更衣”琅琊别苑朱门将闭时,喻冰瑶却从青帷马车上翩然而下。
素手撩开车帘对驭者道:“往青梧巷去”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抖,偷眼打量这身着月华裙的娘子——能住进青梧巷的,可都是簪缨世家里顶尊贵的人物。
林安巷在京中亦是赫赫有名,若说朱雀大街掉片瓦能砸着三品大员,此处青石板上随意驻足之人,兴许便是御前行走的太医令,亦或是钦天监里观星象的世外高人。
朱漆铜钉的垂花门森严巍峨,车夫勒住缰绳停在五步开外。
喻冰瑶抱着鎏金雕海棠的妆匣下车,腰间鱼符轻触门禁,玄铁兽首应声而开。
临水而筑的宅院皆以湘妃竹帘相隔,飞檐斗拱映着粼粼波光,恍若蓬莱仙境。
这些年她深居太医院配药房,此刻顶着三伏天的日头,绣鞋踩在滚烫的鹅卵石上,接起云纹玉佩时嗓音都浸着倦意:“哪位?”
“可到府上了?”
师姐程韵的声音自玉佩中传来。
自三年前那场和离风波,若非这位太傅嫡女周旋,喻冰瑶怕是至今仍困在侯府深宅。
她拭去鼻尖细汗,玉骨扇柄挑起额前汗湿的碎发:“望得见檐角了,只是这七转八折的回廊,倒比御药房的百子柜还磨人。”
程韵轻笑间金步摇簌簌作响:“这话若教御史台听见,少不得参你僭越。
横竖你家别院星罗棋布,何不择近处歇脚?”
“祖父早嘱咐过,须得往东厢暖阁住着。”
喻冰瑶解开缠枝莲纹锦囊,翻找嵌着碧玺的铜匙,忽听玉佩那头话音微滞:“明日赏花宴的名帖己送至你妆台,除了国子监的学士,还有六部新贵......”话音在此处悬了悬:“向氏商行那位,也在列。”
铜匙当啷坠地,溅起细碎金声。
后头的话散在热浪里。
她俯身欲拾,却见菱花门虚掩着,漏出半阙清泠如碎玉的嗓音:“纵使踏遍三十六坊,也要寻她问个分明。”
寻何人?
问何事?
暑气熏得神思恍惚,她尚在怔忡间,忽见湘妃竹帘轻晃。
抬眸时正撞进一双含星目,那人广袖流云立在门槛内,眉间朱砂痣衬得面容似画中谪仙。
“阿研。”
邵逸枫执云锦窄袖为她遮阳,指尖龙涎香萦绕如旧。
他生得极好,剑眉入鬓似工笔描摹,偏生眼尾微挑又带三分春色,鸦青长发用玉冠束得齐整,连襟口银线滚边都分毫不乱。
正是她名义上的继兄,镇北侯府那位名动长安的言小侯爷。
青石阶上落了几片残叶,邵逸枫玄色锦靴踏过时带起细微风声。
他俯身接过喻妍怀中的雕花箱笼,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鎏金铜扣,径自将箱笼拎进垂花门内。
“可算是归家了,阿妍。”
月洞门内飘来沉水香的气息,喻妍扶着朱漆廊柱,指尖触到斑驳的龟裂纹路。
邵逸枫从紫檀木案几上取来一双软烟罗面丝履,雪缎镶珍珠的鞋尖正对着她染了尘土的绣鞋。
喻妍慌得后退两步,鹅黄裙裾扫过青砖,终是唤出那声:“小舅舅使不得”又急急拢了拢散乱的堕马髻:“方才从寒山寺下来,僧袍都未来得及换,莫要污了这鲛绡帐无妨”邵逸枫将丝履搁在缠枝莲纹脚踏上,广袖拂过案上青玉香炉:“小厨房煨着雪蛤羹,你且歇着是”喻妍攥紧袖中帕子,待那道颀长身影隐入湘妃竹帘后,方才倚着金丝楠木椅长长吐息。
分明是自幼相熟的长辈,可外祖何曾说过小舅舅如今常住老宅?
这般猝不及防地重逢,倒叫她想起七年前那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