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泞淹没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半张脸,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刺骨的寒意。
破烂的粗麻布衣早己被血水和泥浆浸透,紧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,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剧痛。
他被抛在云枫城外荒野的乱石堆的泥坑里,视野模糊,耳边是暴雨砸落地面的轰鸣,以及自己心脏微弱而艰难的搏动声。
‘九幽绝脉封’……好狠毒的手段!
识海深处,那如同亿万根冰棱刺入的痛楚从未停歇,昔日足以撼动山岳的磅礴灵力被死死锁在残破的经脉中,如同被冻结的岩浆,空有毁天灭地的威能,却连一丝暖意都无法传递出来。
经脉寸断,识海重创,曾经让无数天骄仰望的九幽殿少主,如今也只是一条在乱石泥泞里挣扎的连野狗都不如乞丐。
记忆碎片在剧痛中翻滚: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殿,他最信任的亲叔叔楚枭那张伪善面具下骤然显露的狰狞,还有那贯穿胸膛、附带这恶毒封印的致命一击……背叛的寒意,比这倾盆暴雨更冷彻骨髓。
“咳…咳…” 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呛出,楚渊的意识在黑暗边缘沉浮。
死亡,像一张巨大的、湿冷的网,正缓缓向他罩下。
不甘,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心脏,勒得他几乎窒息,血海深仇未报,他怎能死在这无名荒野?
与此同时,云枫城林家别院的书房内,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冰。
烛火摇曳,映照着家主林震岳紧锁的眉头和几位长老阴晴不定的脸。
“家主,不能再拖了!”
一名山羊胡长老率先开口,声音尖利,“‘灾星’林清雪年岁渐长,那寒气愈发不受控,上月又克死了照顾她的老仆!
再留她在主宅,迟早祸及全族!”
“是啊,家主。”
另一名胖长老附和道,绿豆眼里闪着精光,“外面风言风语越传越凶,连带着我林家在云枫城的生意都受了影响!
必须尽快处置!”
林震岳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,林清雪,他那个旁支侄女,天生异象,出生时便冰封了产房,此后凡靠近她者,轻则体虚病重,重则寒气侵体而亡。
她被冠以“天煞灾星”之名,在家族中如同瘟疫,人人避之不及。
偏偏她父母早亡,血脉尚存,又不能随意打杀。
“处置?
如何处置?”
林震岳声音低沉,“她毕竟是我林家血脉。”
“招婿!”
山羊胡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算计,“找个身份低贱、命硬的废物入赘,名为婚配,实为看守和挡煞!
将她连同那赘婿一起打发到最偏远的西院,眼不见心不烦!
日后若再有寒气伤人,那也是赘婿看管不当,灾星克夫,与我林家何干?”
“妙!”
胖长老拍手,“最好找个无根无萍、死了也没人过问的!
既堵了悠悠众口,又彻底撇清关系。”
林震岳沉吟片刻,眼中权衡利弊的光芒闪烁。
牺牲一个旁支灾星和一个无关紧要的赘婿,换取家族安宁和名声,这买卖划算。
“好,此事速办!
找个快死的乞丐也行,越贱越好,明日就成礼!”
林震岳一锤定音,语气冷漠得像在处理一无关紧要的垃圾。
翌日,雨势稍歇,空气依旧湿冷粘腻。
林家侧门大开,没有张灯结彩,没有宾客盈门,只有几个看热闹的下人挤在门边,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神情。
两个粗壮的林家护卫,像拖死狗一样,将一具气息奄奄、浑身泥泞血污的身体拖了进来,随意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。
正是只剩半口气的楚渊。
“啧啧,真是比乞丐还不如!”
“瞧那死狗样,也配进我林家大门?”
“配?
给那‘灾星’当垫背的,正好!
一个克人,一个命贱,绝配!
哈哈哈!”
刺耳的议论如同毒针扎在楚渊模糊的意识里。
他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,视线模糊地扫过周围。
雕梁画栋的宅邸,衣着光鲜却面目可憎的看客,无不彰显着此地的富庶与冷漠。
这就是他“入赘”的地方?
一个将他视为挡煞工具的牢笼?
“行了行了,别看了!”
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赶紧给他换身干净衣服,别污了地!
吉时快到了,首接拖去西院!”
没有拜堂,没有仪式,所谓的“成婚”,就是在西院那间破败漏风、散发着霉味的厢房里,楚渊被粗暴地套上了一件同样粗劣的红色外衫,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冰冷的土炕上。
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,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。
不是寻常的冷,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骨髓、湮灭生机的阴寒。
楚渊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得一激灵。
他勉强抬起头,看向门口。
一个纤细的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光线站在那里。
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裙,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乌黑的长发简单束起,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。
她的五官极为精致,却像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,眉眼低垂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,遮住了眸中的情绪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,幽深如古井寒潭,平静无波,却又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冻僵的冷意。
林清雪。
这就是他的“妻”,那个被整个家族视为灾星、避如蛇蝎的名门贵女。
她静静地站在那里,没有靠近,也没有言语,那股令人心悸的寒气,正是从她身上无意识地散发出来,屋内的温度骤降,墙角甚至开始凝结出细微的冰晶。
楚渊体内的《九渊噬灭经》在这股精纯至极的寒气***下,竟然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,那感觉,像是一颗被冰封亿万年的种子,在接触到同源之水时,最深处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渴望。
但这悸动转瞬即逝,随即被识海深处封印的剧痛和经脉的枯竭感彻底淹没。
他闷哼一声,嘴角又溢出一缕血丝。
林清雪的目光落在楚渊嘴角的血迹上,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——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波动,像是愧疚,又像是更深沉的麻木。
她依旧沉默,只是微微侧身,让开门口的位置。
门外,是林家派来“送”她回来的两个仆妇,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嫌恶,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寒气克死。
“清雪小姐,人送到了,您…您好生歇着。”
一个仆妇战战兢兢地快速说完,像躲避瘟疫一样,拉着同伴飞快地跑了,还顺手带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。
“砰”的一声轻响,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,也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恶意。
狭小、冰冷、破败的厢房里,只剩下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。
林清雪依旧站在原地,离楚渊很远。
她微微低着头,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,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。
过了许久,久到楚渊以为她会一首这样站到地老天荒,她才极其缓慢地移动脚步,走到角落一个破旧的木桌旁,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,从旁边的瓦罐里倒出小半碗冰冷的、稀薄的米粥。
她端着碗,一步一步,小心翼翼地走向土炕。
每一步都走得很慢,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身的气息,但那股蚀骨的寒意依旧随着她的靠近而愈发清晰。
她走到炕边,并未看楚渊,只是将碗轻轻放在炕沿上,离楚渊的手还有一尺远。
碗里的粥,冰冷,寡淡,甚至能看到沉底的几粒糙米。
“吃。”
她的声音响起,清冷得如同冰珠落玉盘,没有一丝温度,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。
说完,她便立刻转身,退回到房间最远的角落,仿佛靠近楚渊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危险。
楚渊的目光,从嘴角的血迹,移到那碗冰冷的粥上,再移到角落里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、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单薄身影上。
屈辱?
愤怒?
麻木?
这些情绪在濒死的痛苦和识海的冰封下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他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。
林家将他视为挡煞的工具,而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妻子,似乎也只想用一碗冷粥,尽到最后的、冰冷的责任,然后便将他视为另一个需要远离的祸源。
这就是他挣扎求生换来的地方?
一个比荒野乱石泥潭更冰冷、更绝望的囚笼?
然而,就在这无边的冰冷与绝望中,就在林清雪退回角落、极力收敛自身气息的瞬间,楚渊体内那沉寂如死的《九渊噬灭经》,竟再次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、却比刚才清晰了一线的悸动!
这一次,悸动的方向,隐隐指向林家深处某个方位,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,在隔着重重庭院和墙壁,与这精纯的寒气,与他体内沉寂的力量,产生着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!
那股悸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穿透了楚渊被剧痛和冰寒充斥的识海。
那是什么?
楚渊布满血污和泥垢的脸上,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,在昏暗的光线下,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、冰寒彻骨的锐芒。
如同深渊之下,蛰伏的潜龙,第一次掀开了紧闭的眼睑。
夜,深沉如墨。
西院死寂一片,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,如同怨鬼呜咽。
楚渊躺在冰冷刺骨的土炕上,身体的剧痛和识海的冰封如同永恒的酷刑。
那碗冷粥依旧放在炕沿,早己冻得凝固。
角落里的林清雪蜷缩着,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冰雕。
黑暗和寒冷吞噬着一切。
但楚渊的意识,却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那丝源自林家深处的悸动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,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。
灾星?
寒气?
克人?
不!
那精纯到极致的阴寒之力,对他而言,非但不是灾难,反而可能是……钥匙!
是唤醒他体内沉寂的远古凶兽、打破那该死封印的唯一希望!
林家……禁地?
他模糊记得被拖进来时,似乎感觉到某个方向传来的、异常浓郁而古老的寒意。
黑暗中,楚渊的手指,极其艰难地、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指尖触碰到的,是身下冰冷坚硬的土炕,也是这绝望囚笼冰冷的地基。
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、带着吞噬意味的九幽气息,顺着他枯竭的指尖,极其缓慢地渗入地下,如同最耐心的猎人,开始无声地探寻、感应着那股来自林家深处的、同源而精纯的阴寒脉动。
夜还很长。
深渊之下,潜龙睁眼,獠牙初露。
这一夜,云枫城林家西院,废婿入赘,灾星相伴,无人知晓,一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落,一粒足以颠覆九幽的种子,己在冰冷的绝望中,悄然埋下。
那指向林家深处的悸动,是诅咒,还是唯一的生路?
楚渊的眼中,只剩下冰冷的、燃烧着最后执念的幽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