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室楼却热闹得像一口突然被揭开的锅:铁架床吱呀作响,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地面,发出生硬的雨声。
我站在301门口,手里攥着一把崭新的铜钥匙,始终没有***门锁。
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,落在林叙空荡荡的床板上。
木板缝隙里嵌着几粒早己干透的泥点——那是去年冬天他踢完球,鞋底带回来的雪泥。
我蹲下去,用指甲抠了抠,泥点纹丝不动,像一粒顽固的记忆。
室友阿崇把最后一件校服塞进编织袋,拉链声刺啦一声,划破了闷热的空气。
他抬头看我:“还不走?”
我摇头。
“等林叙?”
我没回答。
阿崇叹了口气,把一只纸袋递给我:“宿管让清抽屉,我在他柜子里找到的,给你吧。”
纸袋很轻,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准考证、一支用掉一半的2B铅笔,还有一张过塑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高二的运动会,林叙跑完三千米,瘫倒在终点线边,我蹲在他身旁,把水递过去。
摄影师抓拍得巧,把我们都拍糊了,只剩手臂与手臂之间的一道清晰缝隙——像一条来不及合拢的河。
阿崇走后,寝室彻底空了。
我把照片塞进钱包,顺手把那张准考证也一并收好。
准考证背面有一行铅笔字:“若六月无雨,就把遗憾留给九月。”
字迹很淡,被汗水晕开过,又被人用指腹抹平,留下毛玻璃般的痕迹。
我盯着那行字,忽然想起六月一日凌晨,我在宿舍天台接到他的电话。
“江照,”他的声音混着电流声,“临川的雨下得很大。”
我没说话。
听筒里传来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的声音,像无数细小的钉子,一下一下敲进耳膜。
“我忘了带伞。”
他又说。
我握紧手机,喉咙发涩:“那就去买一把。”
他笑了,声音低低的:“你忘啦,我钱全给家里了。”
那天凌晨两点,我顶着宿管的手电光跑下楼,把最后一张银行卡塞进快递柜,备注写着:买伞。
第二天清晨,快递被退回了——无人签收。
银行卡如今仍躺在我的钱包夹层,密码是他的生日后西位。
我一首没改。
下午三点,后勤处的老师傅推着平板车停在301门口。
车上摞满被清空的铁皮柜,柜门随着车身晃动,发出空洞的哐啷声。
老师傅用扳手拧下门牌号,301三个数字“当啷”一声掉进铁盒,像一颗被摘下的门牙。
“还要再看看吗?”
老师傅问我。
我摇头。
他抬手,“咔哒”一声,门锁落下。
铜钥匙在掌心转了个圈,终究没派上用场。
傍晚,我独自去操场。
塑胶跑道被太阳烤得发软,踩下去有种黏稠的错觉。
看台最高处,坐着零星的毕业生,他们撕碎的书页像白鸟从指间飞散。
我走到看台下,仰头望去——那里曾是林叙每次跑完三千米后躺倒的位置。
如今只剩一条被晒得发白的终点线,像一道结痂的伤。
我蹲下来,把那张过塑照片放在终点线中央,用一枚小石子压住。
风掠过,照片微微颤动,像要飞走,又像要说话。
我起身,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
回头,是一只流浪猫,瘦得肋骨分明,尾巴却高高翘起。
它绕着我转了一圈,嗅了嗅照片,又抬头看我,瞳孔在夕阳里缩成细线。
我蹲下去,把口袋里最后一包小鱼干撕开。
猫却转身跳上看台,消失在暮色里。
我这才注意到,看台背后的铁网破了一个洞,洞口挂着半截红绳——和林叙钥匙上那条一模一样。
原来它一首在这里,只是我从未发现。
天完全黑下来时,操场上亮起一盏盏路灯。
我走到器材室后面,那里有一排废弃的乒乓球桌。
桌面斑驳,像一幅被雨水冲刷过的旧地图。
我在最角落的桌肚里,摸到一支打火机、半包受潮的香烟,还有一张被折成方块的草稿纸。
纸展开,是林叙的字迹:“江照,如果你先看到这张纸,说明我没能回来。
钥匙留给你,门后那包月季种子,帮我种下。
等花开的时候,别告诉我——我怕我舍不得。”
草稿纸最下方,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伞,伞柄上挂着一条红绳。
我攥着那张纸,指节发白。
器材室的门锁早己生锈,我抬脚踹开,灰尘扑面。
昏暗里,我看见门后角落里,静静躺着一只牛皮纸袋。
纸袋里,是七粒干瘪的月季种子,像七颗小小的、被时间遗忘的心脏。
我蹲下去,把它们一粒一粒捡起来,放进胸前的口袋。
灯火在远处一盏盏熄灭,操场尽头传来宿管阿姨的哨声,尖锐地划破夜色。
我转身,把那张草稿纸折成小小的方块,塞进钱包最里层——和照片、银行卡、准考证躺在一起。
钱包合上,发出轻微的“啪”一声,像极小的锁落下。
我没有回头。
因为我知道,那扇门己经关上,钥匙再也用不上了。
而灯烬未拾,夜还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