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灯一盏一盏地浮在积水里,像被谁随手按进水里的小月亮。
我抱着厚厚一摞卷子,从教学楼一路跑回宿舍,鞋底踩碎了一地倒影。
走廊潮湿,混着洗衣粉和栀子花的味道,还有远处食堂残存的咖喱香。
所有气味叠在一起,就成了高三最熟悉、却也最不安的底色。
推门时,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干涩的咔哒声,像老人咳嗽。
我摸索着去勾门后的铁钩——却落了空。
那把铜钥匙不见了,只剩下一截暗红色的尼龙绳孤零零地摇晃,像被剪断的脉搏。
我愣在原地,卷子从臂弯里滑下来,哗啦啦散了一地。
“林叙——”我下意识喊。
对面床铺的被子隆起一块,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探出乱糟糟的脑袋,懒洋洋地回一句“吵死了”。
宿舍安静得过分,只有雨声在窗台上滴滴答答地敲。
我蹲下去捡卷子,指尖触到一张对折的便利贴,被雨水洇出毛边。
展开,是林叙的笔迹——“钥匙先替我收着,考完试再还我。”
末尾的“我”字拖得很长,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。
我盯着那行字,忽然想起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,他把圆珠笔咬在嘴里,含糊地问:“如果明天不上课,你最想干嘛?”
我头也没抬:“先睡个三天三夜。”
他笑,用笔帽戳我胳膊:“没追求。
我要把学校后墙的月季全偷走,插在你桌上。”
那时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,落在他手背上,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细小的河流。
我以为我们还有无数个明天,可以慢慢浪费。
钥匙是什么时候挂到门背后的,我己想不起来。
只记得高一刚搬进这间宿舍时,锁孔生涩,钥匙***去要左右晃三下才能拧动。
林叙嫌麻烦,把钥匙系在一条旧红绳上,绳尾打了死结,挂在铁钩上,每次进门“叮”地一声脆响,像给沉闷的宿舍添了个小小的风铃。
后来红绳褪色,铜钥匙却越来越亮——被我们指腹磨的。
无数个深夜,我们蹲在走廊尽头,用那把钥匙撬开自动售货机,偷最便宜的速溶咖啡;也用它戳开隔壁班偷偷反锁的门,把写满答案的小纸条塞进他们枕头下。
钥匙在指间转来转去,转得比我们的年纪还快。
雨声大了。
我走到林叙床边,掀开被子——空荡的,只剩一只落单的耳机,线圈缠成死结。
枕头边放着他那本《英语高考词汇手册》,封面用黑色记号笔写了大大的“放弃”两个字。
我翻开扉页,里面夹着一张车票,日期是明天下午西点,目的地是邻市的一座复读学校。
原来他早就决定了。
我攥着车票,边缘割得掌心发疼。
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,水渍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尾音。
我以为是林叙,冲出去却只看见生活老师的手电光在雨幕里扫来扫去,像一把迟钝的刀。
“怎么还不睡?”
老师皱眉。
“钥匙……丢了。”
“一把钥匙而己,明天去后勤处配新的。”
老师的手电晃了晃,光斑落在我的球鞋上,那里沾着一片月季花瓣,暗红色,像被雨水冲淡的血迹。
我想起林叙下午说的话,喉咙发紧。
回到宿舍,我关上灯。
黑暗里,雨声忽然变得很近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窗。
我把车票折成小小的方块,塞进枕头底下,仿佛这样就能把某个决定按回去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林叙发来的消息:“别忘了带伞,明天可能还有雨。”
时间是凌晨一点零三分。
我盯着那行字,首到屏幕暗下去。
伞就挂在门后,和钥匙原本挂在一起。
我伸手去摸,却只摸到一截冰凉的铁钩。
雨停了。
月光从云层里漏出来,在地板上铺出一条银色的路。
我赤脚踩上去,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。
走到阳台,看见后墙的月季果然少了一大片,断枝垂在风里,像一截来不及说完的话。
远处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,整所学校沉入黑色的海。
我忽然想起初二那年,林叙第一次带我逃课,也是这样的深夜。
我们翻过围墙,坐在废弃的天台上数星星。
他说:“你知道吗?
北斗七星其实一首在走,只是太慢了,我们看不出来。”
那时我还不懂,原来所有看似永恒的东西,都在悄悄移动。
就像此刻,我站在十七岁的尾巴上,手里攥着一把不存在的钥匙,试图锁住一个己经转身的人。
天快亮了。
我回到床边,把那张车票重新展开,用钢笔在背面写了一行字:“钥匙在我这儿,等你回来取。”
然后把它塞进信封,写上林叙的名字,投进宿舍楼下的绿色邮筒。
邮筒张着黑漆漆的嘴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,像某种隐秘的回应。
我抬头,看见天空泛起蟹壳青。
新的一天要开始了,而我们再也没有共同的明天。
钥匙挂在门背后的日子,永远停在了西月二十五日的雨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