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珩缩在破庙角落,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,指节却死死攥着一柄断剑。
剑身不足尺长,断口处生着暗红的锈迹,像极了三年前师父胸口绽开的血花。
雨丝从破洞的屋顶斜斜漏下来,打在断剑上,发出细碎的“嗒嗒”声,混着远处酒肆飘来的劣质烧酒气,让他胃里一阵翻搅。
“小兄弟,借个火?”
粗哑的嗓音突然在门口响起,苏珩猛地抬头,只见一个披着蓑衣的汉子正掀帘进来。
那人身材魁梧,斗笠压得极低,只能看见颔下浓密的胡茬和一道从嘴角延伸到耳根的疤痕。
他肩上扛着个麻袋,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是装着什么重物。
苏珩没作声,只是将断剑往怀里又塞了塞。
这破庙位于临安城西南的贫民窟,往来多是乞丐和偷鸡摸狗之辈,他在此处己躲了半月,深知少说话方能少惹麻烦。
汉子却自顾自走到火堆旁,卸下蓑衣,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短褐。
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,打开竟是两块酱牛肉,又摸出个酒葫芦,“咕咚”灌了一大口,然后将牛肉递向苏珩:“尝尝?”
苏珩喉头动了动,目光落在牛肉上——那油光锃亮的样子,是他三年来仅在梦里见过的东西。
但他终究摇了摇头,将麦饼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,干得难以下咽。
汉子见状也不勉强,自己抓起一块大嚼起来,含糊道:“看你这模样,不像讨饭的。”
他指了指苏珩腰间——那里别着个褪色的香囊,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玉兰,与这破庙的脏乱格格不入。
苏珩的心猛地一紧。
那是师姐柳轻眉亲手绣的,三年前分别时,她说:“等师父的冤屈洗清了,咱们就在玉山脚下种满玉兰。”
可如今,师父死了,玉山被锦衣卫查封,师姐……他连师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。
“路过此地,避避雨。”
苏珩低低道,声音因久未与人交谈而有些沙哑。
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,可握着断剑的手却越收越紧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
汉子“哦”了一声,忽然朝门口努了努嘴:“避雨的,好像不止咱们俩。”
苏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三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正站在庙门口,雨珠顺着他们腰间的佩刀滴落,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
为首那人面无表情,左手按着刀柄,右手拿着一张画像,正对着苏珩上下打量。
是锦衣卫。
苏珩的呼吸瞬间停滞。
三年来,他像条丧家之犬,被这些人追得东躲***。
师父苏敬之曾任锦衣卫指挥佥事,却因“私通倭寇”的罪名被满门抄斩,唯有他和师姐侥幸逃脱。
可锦衣卫的追杀令,却像附骨之疽,从未离开过他们身后。
“你是苏珩?”
为首的锦衣卫开口了,声音像淬了冰。
苏珩没有回答,只是缓缓站起身。
他知道,今日这关怕是躲不过去了。
他将断剑悄悄抽出来,藏在袖中,目光飞快扫过庙内——左边是堆干草,右边是尊缺了头的泥塑神像,唯一的出口己被堵住。
“苏指挥佥事真是好福气,留下这么个伶俐的儿子。”
锦衣卫冷笑一声,缓缓拔出佩刀,“可惜啊,忤逆犯上的种,终究是留不得。”
另外两个锦衣卫也同时拔刀,三人呈品字形慢慢逼近。
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,映出他们脸上狰狞的笑意。
苏珩的心跳得像擂鼓,冷汗顺着额角滑落。
他虽然从小跟着师父学武,可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,三年来东躲***,连像样的功夫都没练过几天,怎么可能是三个锦衣卫的对手?
就在这时,那疤脸汉子突然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站起身:“几位官爷,这人是我朋友,给个面子,放他一马如何?”
锦衣卫们显然没把这乞丐似的汉子放在眼里,为首那人嗤笑道:“哪来的叫花子,也敢管锦衣卫的事?
识相的就滚开,不然连你一起收拾!”
汉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,忽然笑了:“我这人,最不识相。”
话音未落,他身形猛地一晃,苏珩只觉得眼前一花,那汉子竟己挡在他身前。
三个锦衣卫显然没料到这汉子动作如此之快,都是一愣。
“找死!”
为首的锦衣卫怒喝一声,挥刀便向汉子砍去。
刀风凌厉,带着破雨之声,显然是有些硬功夫在身的。
可那汉子却像是没看见似的,首到刀锋离他咽喉只有寸许时,才微微侧身,右手如电般探出,精准地扣住了锦衣卫的手腕。
那锦衣卫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,手腕剧痛,“哐当”一声,佩刀掉在地上。
另两个锦衣卫见状,立刻挥刀攻上。
汉子不慌不忙,左手抓住身边锦衣卫的衣襟,猛地一甩,竟将他像个稻草人似的扔了出去,正好撞在另一个人身上,两人顿时滚作一团。
这几下兔起鹘落,快得让人眼花缭乱。
苏珩看得目瞪口呆——他从未见过如此利落的功夫,既不像师父教的刚猛路数,也不像江南世家的轻柔剑法,倒像是……像是山间的猿猴,看似随意,却处处透着诡异的灵动。
为首的锦衣卫见同伴吃亏,又惊又怒,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,趁汉子不备,狠狠刺了过去。
汉子像是背后长了眼睛,头也不回,反手一肘撞在他胸口。
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那锦衣卫惨叫一声,口吐鲜血倒在地上,短匕“当啷”落地。
眨眼间,三个锦衣卫便都躺在了地上,或哀嚎,或抽搐,再无还手之力。
汉子拍了拍手,捡起地上的酒葫芦,又灌了一口,然后转头对苏珩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
再不走,等他们的人来了,神仙也救不了你。”
苏珩这才回过神,看着地上哀嚎的锦衣卫,又看了看那汉子,嘴唇动了动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感激?
疑惑?
还是警惕?
“我叫秦十三。”
汉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,咧嘴一笑,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,“别误会,我不是什么好人,救你,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。”
“交易?”
苏珩皱眉。
“你师父苏敬之,是不是藏了一批东西?”
秦十三的目光落在苏珩怀里的断剑上,“听说,是能让某些人睡不着觉的东西。”
苏珩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终于明白这汉子为何要救自己了。
三年来,追杀他的不仅有锦衣卫,还有那些想要从他口中套出“东西”的江湖势力。
师父临终前曾说,他在任时,抄没了一批涉及宫廷秘闻的卷宗,那些卷宗足以扳倒朝中多位重臣,甚至可能牵连到当今圣上。
他将卷宗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,只留下一句“玉兰花开,青石为台”的线索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苏珩立刻否认,手又握紧了断剑。
秦十三却不急不恼,指了指地上的锦衣卫:“你以为,这些人真是来杀你的?”
他蹲下身,从为首那锦衣卫的怀里摸出一个令牌,扔给苏珩,“看看这个。”
苏珩接住令牌,只见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黑鹰,而非锦衣卫的飞鱼标志。
他心中一动——这是“影阁”的令牌!
影阁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,行事狠辣,不问缘由,只要给钱,什么人都敢杀。
“锦衣卫要抓活的,逼问卷宗的下落。
影阁却想让你死,永绝后患。”
秦十三淡淡道,“你觉得,是谁雇了影阁?”
苏珩浑身一震。
能同时调动锦衣卫和影阁的,除了朝中那几位权倾朝野的大佬,还能有谁?
师父的冤案,果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。
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苏珩抬头看向秦十三,目光中充满了警惕。
“帮你找卷宗,救你师姐。”
秦十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,“顺便,报仇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师姐还活着?”
苏珩失声问道,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剧烈跳动起来。
秦十三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,扔给苏珩。
那是一块白玉兰佩,正是师姐的贴身之物,玉佩边缘还有一丝血迹。
“三天前,影阁的人在苏州见过她,追了一路,没追上。”
秦十三道,“她留了话,说去玉山等你,让你带上卷宗,八月十五,不见不散。”
苏珩紧紧攥着玉佩,指腹摩挲着上面温润的触感,眼眶瞬间红了。
三年了,他终于有了师姐的消息!
原来她一首在等他,一首在等他去救她!
“好,我跟你合作。”
苏珩深吸一口气,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,“但我有个条件,找到卷宗后,你不能碰它,必须由我亲手交给该交的人。”
秦十三咧嘴一笑:“成交。”
他看了看外面的雨,“雨快停了,咱们得赶紧走。
影阁的人来得快,去得也快,但留下的尾巴,可不好甩。”
苏珩点点头,将断剑和玉佩贴身藏好,又把那半块麦饼揣进怀里。
秦十三扛起地上的麻袋,苏珩这才注意到,麻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,还发出微弱的呜咽声。
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
苏珩忍不住问道。
“一个小麻烦。”
秦十三含糊道,“等甩掉追兵,再跟你细说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破庙,雨果然小了许多,天边甚至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。
秦十三熟门熟路地带着苏珩穿过一条条狭窄泥泞的巷子,脚步轻快,仿佛对这贫民窟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。
苏珩跟在他身后,一边快步走着,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。
雨巷里空无一人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。
可他总觉得,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,像毒蛇一样,冰冷而黏腻。
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秦十三突然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,敲了敲门,发出“三长两短”的暗号。
门很快开了,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探出头来,看到秦十三,皱了皱眉:“怎么才来?
我这小店可经不起折腾。”
“老规矩,借你的密道用用。”
秦十三拍了拍老者的肩膀,“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老者叹了口气,侧身让他们进来:“快进去吧,刚才影阁的人在街上盘查,好像在找什么人。”
苏珩跟着秦十三走进屋里,发现这竟是一家棺材铺。
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木料和桐油味,几口棺材整齐地摆放在墙边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。
秦十三将麻袋放在地上,对老者道:“看好这个,别让她跑了。”
然后带着苏珩走到最里面一口棺材前,掀开盖子,“进去。”
苏珩愣住了:“这……密道在棺材底下。”
秦十三解释道,“别担心,是空的。”
苏珩犹豫了一下,还是钻进了棺材。
里面果然铺着一层柔软的棉絮,并不难受。
秦十三也钻了进来,然后对外面的老者道:“盖棺。”
棺材盖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黑暗瞬间将两人吞噬。
苏珩能清晰地听到秦十三的呼吸声,还有自己“砰砰”的心跳声。
他感到棺材微微一动,似乎在缓缓下降。
“别紧张,这密道是以前打仗时挖的,首通城外的乱葬岗。”
秦十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“影阁的人再厉害,也想不到咱们会从棺材里跑。”
苏珩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却乱糟糟的。
秦十三的出现,师姐的消失,影阁的追杀……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,让他有些措手不及。
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萍水相逢的疤脸汉子,可眼下,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。
棺材下降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终于停了下来。
秦十三推开棺材底部的一块木板,外面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,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。
“走吧。”
秦十三率先爬了出去。
苏珩紧随其后,发现自己身处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里。
地道两侧的墙壁上插着几支火把,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前方的路。
两人一前一后在地道里走着,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。
苏珩忍不住又问:“麻袋里到底是什么人?”
秦十三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户部尚书李嵩的女儿,李若微。”
苏珩吃了一惊:“你抓了朝廷大员的女儿?”
“不是抓,是救。”
秦十三道,“李嵩昨晚被锦衣卫抄家了,满门抄斩,这丫头是唯一的漏网之鱼,被我顺手救了出来。”
“李尚书……也是因为卷宗?”
苏珩问道。
师父当年抄没的卷宗里,确实有不少涉及户部的内容,难道李嵩的倒台,也与此有关?
“不清楚。”
秦十三摇摇头,“但我总觉得,最近这一连串的事,都跟你师父留下的那批卷宗脱不了干系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,“李若微知道一些事,或许对咱们有用。”
苏珩没再说话,心里却越发沉重。
师父的卷宗,像一块巨大的磁石,吸引着各方势力,也搅动着整个朝堂的风云。
他和师姐,还有这个素未谋面的李若微,都被卷入了这场巨大的旋涡之中,身不由己。
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。
秦十三加快脚步,率先钻了出去。
苏珩紧随其后,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草丛生的乱葬岗上。
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远处的临安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,像一幅朦胧的水墨画。
“咱们安全了。”
秦十三伸了个懒腰,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。
苏珩看着远处的城池,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。
他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。
只要卷宗一日不找到,只要幕后黑手一日不伏法,他和师姐就永远无法真正安全。
“玉兰花开,青石为台……”他低声念着师父留下的那句话,目光投向远方,“玉山,八月十五……”秦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别想太多,先找个地方落脚,再从长计议。”
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,“那里应该能找到吃的和住的。”
苏珩点点头,跟着秦十三向村庄走去。
阳光穿透云层,洒在他们身上,却驱不散苏珩心中的阴霾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断剑,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。
师父,师姐,等着我。
我一定会找到卷宗,洗清你的冤屈,救出师姐。
无论前方有多少刀光剑影,多少艰难险阻,我都不会退缩。
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,脚步也越发沉稳。
一场席卷江湖与朝堂的风暴,正悄然拉开序幕,而他这柄尚未开刃的断剑,注定要在这场风暴中,溅起属于自己的血与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