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积灰的笔记本
窗外的月光己经褪去,钟楼的剪影在青灰色的天幕下显出清晰的轮廓,砖红色的墙体沾着露水,像蒙着层薄纱。
林溪还在睡,呼吸均匀,嘴角挂着点可疑的晶亮,大概还在梦里和麻辣烫纠缠。
昨晚断电后的恐慌像潮水退去后的泡沫,天亮时就散得差不多了,林溪临睡前还拍着胸脯说要去学生会投诉,此刻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活像只蜷缩的猫。
苏晚轻轻掀开被子下床,脚刚碰到拖鞋,就听见衣柜里传来轻微的响动。
不是老鼠窸窣的抓挠声,而是更沉闷的、类似木板摩擦的声音。
她顿了顿,转头看向铁皮衣柜——柜门紧闭,剥落的漆皮下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,像块陈年的伤疤。
或许是风吧。
她这样想着,弯腰套上外套,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衣柜。
柜门和柜体之间的缝隙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不是光,更像是片深色的影子,快得像错觉。
文学社的活动室在老教学楼的三楼,和主教学楼隔着半座花园。
苏晚拿着录取通知书上附的社团招新表,踩着晨露穿过花园时,石板路上的青苔湿滑,好几次差点打滑。
花园中央的喷水池没开,池底积着深绿色的水,倒映着旁边柳树的枝条,像谁随手画的水墨画。
老教学楼的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,翠绿的叶子在砖缝里钻得很深,把暗红色的砖块啃得斑斑驳驳。
楼梯是木质的,踩上去发出吱呀的***,像不堪重负的老人。
三楼的走廊比宿舍楼更暗,窗户上蒙着层灰,阳光透进来时,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。
文学社的门牌歪挂在门框上,红漆剥落,露出底下的木色,“文学社”三个字只剩下“文”和“社”还勉强能辨认。
苏晚抬手敲了敲门,指腹碰到门板的瞬间,感觉掌心黏糊糊的,低头一看,原来是门板上积的灰太厚,被手指蹭出了道浅痕。
“请进。”
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,带着点咳嗽。
推开门,一股混合着旧书和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房间不大,靠墙摆着三排书架,架子上塞满了书,有些书脊己经脆化,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。
靠窗的位置放着张掉漆的办公桌,桌后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戴着副老花镜,正低头翻着本线装书,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慢慢滑动。
“您好,我是来报到的新生,苏晚,文学系的。”
苏晚把招新表递过去,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老人抬起头,老花镜滑到鼻尖上,露出双浑浊却很亮的眼睛。
他接过表看了看,又抬头打量着苏晚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,像在辨认什么。
“苏晚……”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,“名字不错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“我不是老师,”老人摆摆手,把表放在桌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“我是这里的管理员,姓陈。
你随便坐吧,等会儿社长会过来。”
他说完又低下头去看那本线装书,手指在某一页上反复摩挲,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苏晚找了把靠墙的椅子坐下。
椅子腿不稳,稍微一动就晃得厉害。
她环顾西周,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些旧版的文学期刊,《收获》《十月》的封面己经泛黄,最新的一期也是三年前的。
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,上面落着厚厚的灰,箱口露出几本被虫蛀过的诗集。
房间最里面的角落还有个单独的书架,比其他的都要高,几乎顶到了天花板,颜色也更深,像是后来才搬进来的。
书架前挡着个旧铁皮柜,柜门上贴着张褪色的电影海报,画的是《乱世佳人》里的郝思嘉,绿色的裙摆己经变成了灰黄色。
不知怎么的,苏晚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个角落瞟。
那个书架太安静了,像个藏着秘密的沉默者,被刻意藏在铁皮柜后面,和房间里的其他书架格格不入。
陈管理员还在看书,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,声音在房间里反弹,显得有些空旷。
苏晚数着墙上的挂历,上面的日期停留在去年的十二月,红色的数字被圈了好几个,像是重要的纪念日。
“陈爷爷,我们来啦!”
门口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女声,打破了房间的寂静。
两个女生走了进来,前面的女生扎着高马尾,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,手里抱着摞社团登记表,笑容很灿烂。
后面的女生戴着眼镜,穿着格子裙,手里拿着台相机,正低头调试着镜头。
“这是我们社长,周悦,”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眼镜,先开口介绍,“我是副社长,李然。”
“你就是苏晚吧?”
周悦把登记表放在桌上,冲苏晚伸出手,“早就听说文学系有个女生要来,欢迎加入!”
她的手很暖,掌心带着点薄茧,像是经常握笔的缘故。
苏晚刚站起来,椅子腿忽然发出声刺耳的摩擦声,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,目光又落在了那个角落的书架上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觉得铁皮柜好像被挪动过,原本贴在上面的海报边角卷了起来,露出后面深色的书架侧面。
“怎么了?”
周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“那个书架放的都是些旧书,好几年没动过了。”
“没什么,”苏晚收回目光,轻轻摇了摇头,“就是觉得有点特别。”
“是挺特别的,”李然推了推眼镜,语气平淡,“据说以前是校图书馆淘汰下来的,专门放一些孤本,后来就搬到这里了。
不过锁坏了,怕学生乱翻,就用柜子挡上了。”
苏晚没再说话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。
她刚才明明看见书架最底层是空的,根本没有书。
登记完信息,周悦给了苏晚一把活动室的钥匙,说以后可以随时来这里看书。
陈管理员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离开了,桌上的线装书被合上,放在桌角,封面朝上,能看见上面用篆书写着“拾遗录”三个字,墨迹发黑,像是被水泡过。
“我们还要去其他宿舍招新,先走啦,”周悦拿起登记表,指了指桌上的饮水机,“水是新换的,你要是渴了自己倒。”
她们走后,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苏晚坐在椅子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黄铜钥匙,钥匙上刻着“307”的字样,边缘己经被磨得很光滑。
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。
铁皮柜和书架之间的缝隙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。
不是光,而是某种深色物体的边缘,方方正正的,像本书。
鬼使神差地,苏晚站了起来,慢慢朝那个角落走去。
铁皮柜比她想象的要沉,她用了点力气才把柜子往旁边挪了挪,露出后面的书架。
书架果然是空的,好几层隔板都己经松动,轻轻一碰就晃个不停。
刚才看见的深色物体,是本放在最底层的笔记本,封面朝上,烫金的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哑的光。
笔记本上积着厚厚的灰,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。
苏晚蹲下身,指尖轻轻拂过封面,灰尘簌簌落下,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皮质封面,上面烫着繁复的花纹,像是某种藤蔓,缠绕着一个模糊的字母,看不真切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笔记本拿了起来。
本子比想象的要沉,封皮有些发硬,边角己经磨损,露出里面的白色纸芯。
翻开第一页,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墨水的气息涌了出来。
扉页上没有字,只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十个人的合影,背景正是学校的钟楼。
那时的钟楼看起来比现在新一些,砖红色的墙体在阳光下很鲜艳,顶端的时钟指针指向三点,清晰可见。
十个人站成两排,前排五个女生,后排五个男生,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,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。
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日期:2005年9月15日。
苏晚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滑动,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。
前排左数第三个女生引起了她的注意,那个女生梳着马尾,额前留着厚厚的刘海,眼睛很大,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。
她的肩膀微微倾斜,似乎靠在旁边女生的身上,姿态亲昵。
而这个女生的脸上,被人用红笔圈了个圈,旁边写着两个小字:阿柠。
苏晚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。
这个叫“阿柠”的女生,她好像在哪里见过。
不是在现实里,而是在梦里。
很多次,她都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,站在钟楼底下,背对着她,梳着和照片上一样的马尾,风把她的校服裙摆吹得鼓鼓的。
她想往前走,却总也走不到跟前,只能听见风吹过钟楼的声音,像谁在低声说话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扉页,继续往后翻。
后面的几页都是空白,只在页脚处有一些浅浅的划痕,像是无意识间画上去的。
再往后翻,终于出现了字迹。
是用蓝色钢笔写的,字迹娟秀,却带着点潦草,像是写得很急。
“9月16日,晴。
今天去钟楼了,顶楼的窗户没锁。”
“9月18日,阴。
他们说听见翻书声了,我不信。”
“9月20日,雨。
阿哲说要去看看,拦不住他。”
“9月22日,晴。
阿哲没回来。”
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,后面又是几页空白。
苏晚的手指有些发凉,她继续往后翻,忽然停住了。
从第三十页开始,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符号。
那些符号是用黑色水笔画的,线条扭曲,像是某种抽象的图案,又像是文字,却完全认不出是什么。
有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“山”字,中间加了几道波浪线;有的像只眼睛,瞳孔却是个螺旋;还有的像是无数根线条缠绕在一起,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。
这些符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好几页纸,画得很用力,笔尖几乎要把纸戳破。
苏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,这些符号虽然扭曲,却隐隐有种规律,像是在重复某种特定的图案。
她盯着那个像眼睛的符号看了一会儿,忽然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紧,眼前像是有无数个光点在闪。
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符号。
不是在书上,也不是在梦里。
是更具体的地方……对了,是在钟楼的门楣上!
昨天她看钟楼剪影时,隐约想起门楣上刻着模糊的拉丁文,现在想来,那些拉丁文的形状,和这个眼睛符号惊人地相似。
苏晚猛地合上笔记本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想要挣脱出来。
她把笔记本塞进背包,转身就想离开,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铁皮柜。
“哐当”一声,铁皮柜晃了晃,上面的海报掉了下来,露出后面的墙。
墙上有个洞。
不大,也就拳头大小,边缘很整齐,像是被人用工具凿出来的。
洞里黑黢黢的,深不见底,像是只凝视着她的眼睛。
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。
她看着那个洞,忽然想起刚才在宿舍衣柜里听到的响动。
那声音,和刚才铁皮柜晃动的声音,几乎一模一样。
就在这时,洞口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不是风声,也不是老鼠的叫声,而是……沙沙声。
和昨晚在宿舍里听到的翻书声,一模一样。
苏晚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。
她抓起背包,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活动室,关门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洞口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,像是有只手,正从黑暗里伸出来,慢慢抓住了洞口的边缘。
她沿着楼梯往下跑,木质楼梯发出急促的吱呀声,像是在尖叫。
跑到二楼时,她忽然停住了脚步。
楼梯转角的窗台上,放着一盆仙人掌。
那盆仙人掌的花盆上,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。
贴纸上的图案,正是那个扭曲的眼睛符号。
苏晚的目光猛地扫向西周,二楼的走廊和三楼一样昏暗,墙上挂着几幅学生的画作,画的都是校园风景。
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画上——画的是钟楼,在月光下,钟楼顶层的窗户开着,里面隐约有个身影,正坐在窗边,手里捧着本书。
而画的右下角,用铅笔写着两个小字:阿柠。
风吹过走廊,窗户哐当响了一声。
苏晚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,她猛地回头,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走廊,和自己仓皇的影子。
背包里的笔记本像是有了重量,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。
她低头摸了摸背包的拉链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,像是摸到了某种活物的皮肤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老教学楼的,只记得阳光很刺眼,花园里的柳树在风里摇晃,枝条扫过她的脸颊,像谁的手指在轻轻抚摸。
走到宿舍楼下时,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。
302室的窗户开着,林溪的粉色床单被风吹得飘了起来,像面旗帜。
而在床单后面,她似乎看见有个模糊的身影,正站在窗边,低头看着她。
那个身影梳着马尾,额前的刘海很长,遮住了眼睛。
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,手里的钥匙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她忽然想起照片上的“阿柠”,想起笔记本上的字迹,想起那个眼睛符号,想起钟楼顶层的翻书声。
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起来,形成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猜测——阿柠,是不是还在钟楼里?
而那个笔记本,是不是她故意留在那里,等着被人发现的?
风吹过耳边,带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,像是有人在她身后,翻开了书页。
苏晚猛地回头,身后空无一人,只有老教学楼的影子,长长地拖在地上,像条沉默的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