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风,跟刀子似的,刮过浙江天台县破败的街巷。那风不是吹,是削,削着人脸,也削着人心。孔雪笠缩着脖子,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棉花都结成硬块的旧棉袍,还是觉得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。他跺了跺脚,靴子底沾满了湿冷的泥雪,又沉又冰。
“孔先生,今日……怕是没多少经文要抄了。”菩陀寺管杂务的慧能和尚搓着手,从偏殿探出半个光溜溜的脑袋,脸上带着点为难的歉意,“香客少,供奉也薄,主持说……先紧着寺里日常开销。”
孔雪笠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却强挤出点笑纹,拱了拱手:“有劳慧能师父告知。无妨,无妨。”他嘴里说着“无妨”,胃里却一阵发虚。这抄经的微薄报酬,是他眼下唯一的嚼谷。没了它,别说回山东曲阜老家,就是下一顿的糙米饭在哪儿,都成了问题。
几个月前,他还是踌躇满志的孔圣后裔,应挚友之邀,千里迢迢从天寒地冻的北方来到这据说温润的江南。好友在信里描绘的天台县令生涯,清闲风雅,正好请他这位诗友过去,一同煮酒论文,赏鉴天台山水。孔生想着江南的暖风,想着与故友重逢的喜悦,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上了路。
谁曾想,命运这玩意儿,专爱跟人开玩笑。他人还没到天台地界,噩耗就先传来了——那位意气风发的挚友,新官上任没多久,竟一病不起,撒手人寰!孔生一路奔丧的悲恸还未散尽,更大的困境就砸在了头上:朋友新丧,官衙易主,他一个外乡书生,举目无亲,连朋友留下的那点微薄人情也随着棺木一同入了土。盘缠耗尽,回家的路费成了天堑。无奈之下,只能寄身在这城郊的菩陀寺里,靠给寺里抄录经卷,换几个铜板,勉强糊口。
这寺,年头久了,墙皮斑驳,香火也稀稀拉拉。他住的僧房,窗户纸破了几处,冷风直往里灌。墨砚里的墨汁常冻得结冰碴子,得用呵气暖半天才能化开写字。寺里的斋饭,清汤寡水,吃得人嘴里能淡出鸟来。孔生有时半夜冻醒,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,看着糊着破纸的屋顶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,心里头那点读书人的清高和体面,早就被现实磨得只剩下苦涩和茫然。作诗?那是肚子不饿、身子不冷时才有闲情琢磨的玩意儿。眼下,填饱肚子、熬过寒冬,才是顶顶要紧的事。
今天这“没多少经文可抄”的消息,无疑是雪上加霜。孔生揣着空空如也的袖筒和更空的肚子,默默走回他那间四面透风的僧房。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,阴冷得像冰窖。他搓了搓冻僵的手,看着案头那本抄了一半的《金刚经》,笔尖悬在纸上,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。心里头翻江倒海,全是愁绪。回不去,留不下,难道真要冻饿死在这异乡的破庙里?
窗外,雪下得更大了。不是那种诗意的、轻盈的雪花,而是夹杂着细碎冰粒的雪沫子,被风卷着,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,也砸在孔生的心上。天地一片混沌的惨白,连平时偶尔可见的几只麻雀都缩在窝里没了声息。这鬼天气,路上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。
“出去透口气吧,憋在屋里更冷。”他对自己说。与其在冰冷的屋子里胡思乱想,不如出去走走,兴许能冻得脑子清醒点?他裹紧破袍子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,一头扎进了风雪里。
寒风裹挟着雪粒子,劈头盖脸地打过来,瞬间就迷了他的眼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跋涉,漫无目的。菩陀寺本就偏僻,四周更显荒凉。不知不觉,他走到了寺西边。这里他很少来,只记得离寺百来步远,有座废弃的大宅院,据说是本地单家的产业。
风雪太大,他下意识地想找个背风的地方避避。抬眼望去,那单家的宅院,黑黢黢的大门紧闭着,院墙高大,但墙头也落满了雪,显出一种破败的寂静。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靠近院墙根下躲躲风,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,竟“吱呀”一声,从里面被推开了!
孔生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眯起被风雪迷住的眼睛看去。
只见门里走出一个少年。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,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锦袍,外罩一件银灰色的狐裘斗篷,领口一圈蓬松的风毛,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如玉。风雪之中,他身姿挺拔,步履从容,竟丝毫不显狼狈,仿佛这漫天风雪只是为他布景一般。
那少年也看到了风雪中缩头缩脑、形容狼狈的孔生。他脸上掠过一丝讶异,随即眼神变得温和,甚至带点好奇。他快步走下台阶,朝着孔生这边走来,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孔生有些局促,自己这身破衣烂衫,在这般光鲜的少年面前,实在寒碜。他想低头避开,却见那少年已走到近前,隔着风雪,朝他端正地作了一揖。
“这位先生请了。”少年的声音清朗悦耳,带着点江南口音的温润,在这凛冽风雪中,竟有几分暖意。“如此大雪,先生怎独自在此?”他说话时,呼出的白气氤氲在清俊的眉眼间。
孔生连忙还礼,冻得发木的舌头有些打结:“呃…在下孔雪笠,山东人氏。寄居在…前面菩陀寺。风雪烦闷,出来…走走。”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饿出来的。
“山东孔生?”少年眼睛一亮,那光亮像是雪地里骤然点起的一盏灯,驱散了些寒意,“莫不是孔圣后裔?”
“惭愧,正是先祖。”孔生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还能被人认出根脚,心里有点复杂,既有些微的赧然,又有点说不清的暖意。
“久仰久仰!”少年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,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初融的雪水。“在下复姓皇甫。先生若不嫌弃,风雪酷寒,请到寒舍暂避,饮杯热茶暖暖身子如何?”他侧身,做了个请的手势,姿态谦和又自然。
孔生愣住了。萍水相逢,还是个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少年郎,竟如此热情相邀?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那黑漆大门内,庭院深深,透着未知。又看看少年那张毫无恶意的、甚至带着点期盼的脸。再想想自己那冰窟窿似的僧房……
腹中的饥饿和身上的寒冷,终究压倒了那点读书人的矜持和疑虑。这少年眼神清澈,气质温雅,不像坏人。况且,一杯热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。
“如此…叨扰了。”孔生再次拱手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感激和窘迫。
“先生请。”皇甫公子欣然一笑,引着孔生踏上台阶,走进那扇仿佛隔绝了风雪的黑漆大门。
门在身后轻轻合上。风雪声似乎一下子被隔在了外面。孔生顿觉身上一暖,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冰冷的雪腥气,而是一种淡淡的、难以言喻的暖香,似檀非檀,似药非药,沁人心脾。
眼前并非想象中豪门大户那种金碧辉煌的阔绰,庭院不大,却收拾得极为雅致。回廊曲折,覆着薄雪,廊下挂着竹帘,此刻卷起,露出里面暖黄的灯光。几株老梅树虬枝盘错,枝头竟然顶着星星点点的红梅,在雪光映衬下,倔强而明艳,给这素净的院子添了无限生机。
廊下早有青衣小童垂手侍立,见公子引客进来,忙躬身行礼,动作轻快无声。
皇甫公子引着孔生穿过一道月洞门,进入一间宽敞的厅堂。一进门,暖意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书墨的清香。这屋子确实不算极宽敞,但布置得极有章法。地上铺着厚厚的、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,踩上去软绵绵的,悄无声息。四壁挂着几幅山水古画,笔意苍劲,一看就是名家手笔,绝非俗物。几案桌椅皆是紫檀木,打磨得油光水亮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角落里一只巨大的白铜炭盆,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霜炭,一丝烟气也无,只散发出融融暖意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临窗一张巨大的书案。案上文房四宝俱全,旁边堆着几卷书。案头正中,端端正正放着一册书,蓝色绢面的封皮上,是四个古雅飘逸的篆字——《琅嬛琐记》。孔生博览群书,却从未听说过这个书名,心里不禁好奇。
“先生快请坐。”皇甫公子亲自帮孔生解下那件湿冷的破旧棉袍,递给一旁的小童,“拿去烘烤一下。”又招呼道:“快给孔先生上热茶,再拿个手炉来。”
小童应声而去,动作麻利。很快,一盏热气腾腾、碧绿澄澈的香茗就送到了孔生手中。那茶香清幽高远,绝非寺里的粗茶可比。同时,一个暖烘烘的紫铜小手炉也塞到了他怀里。暖意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,孔生冻僵的身体终于缓过劲儿来,舒服得几乎想喟叹一声。
他捧着茶盏,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,环顾这间雅室,又看看对面含笑而坐、气度从容的皇甫公子,心里那份不真实感更重了。这地方,这人,与外面那个风雪交加、饥寒交迫的世界,简直是两个天地。
“孔先生远道而来,却遭此困顿,实在令人唏嘘。”皇甫公子看着孔生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风霜和窘迫,语气真诚地开口,“天台虽好,奈何先生故友新丧,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想必先生深有体会。”他竟似对孔生的遭遇颇为了解。
孔生苦笑一声,放下茶盏,叹道:“公子所言极是。孔某如今,真真是进退维谷。盘缠耗尽,归乡无计;寄居佛寺,仰人鼻息……唉,百无一用是书生啊。”他难得在外人面前吐露心声,实在是这少年的温和与这屋子的暖意,卸下了他心防。
皇甫公子微微蹙眉,沉吟片刻,道:“先生大才,岂可久困于此?设帐授徒,以先生之学识,必能桃李芬芳,既可安身立命,又能惠及乡梓,岂不两全?”
“设馆?”孔生眼中闪过一丝微光,随即又黯淡下去,摇摇头,“公子好意,孔某心领。只是……此地人生地疏,谁人识得孔某?又有谁肯将子弟托付于一个外乡的落魄书生?”他说的也是实情,这年头,教书先生也得有门路有担保。
皇甫公子闻言,眼睛却亮了起来,他站起身,走到孔生面前,竟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袍,然后对着孔生,深深一揖到地。
孔生吓了一跳,慌忙起身要扶:“公子这是何意?”
“先生!”皇甫公子抬起头,目光灼灼,“若先生不嫌学生愚钝,少卿愿执弟子礼,拜在先生门下!恳请先生教我!”他语气恳切,神情认真无比。
孔生彻底懵了。他看着眼前这锦衣玉裘、气度不凡的少年郎,再想想自己这一身寒酸,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风雪里冻出了幻觉。“这……这如何使得!”孔生连连摆手,脸都涨红了,“公子龙章凤姿,家学渊源,孔某何德何能,敢做公子的老师?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!”
“先生过谦了!”皇甫公子,原来名叫少卿,他坚持道,“少卿虽读过些书,但多是些杂学旁收,于圣贤之道、文章经义,根基浅薄,正需明师指点。先生乃圣人之后,学识渊博,诗才斐然,正是少卿求之不得的良师!先生若推辞,便是看不起少卿了。”他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,眼神却无比真诚。
孔生被他这番话弄得又是感动又是惶恐。感动于这少年对自己的看重和信任,惶恐于自己眼下的处境实在难以匹配“良师”二字。他犹豫再三,看着皇甫少卿殷切的目光,最终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公子如此厚爱,孔某……实不敢当‘师’字。若公子不弃,你我以友相称,互相切磋学问,如何?”
皇甫少卿脸上立刻绽开笑容,如春风拂过冰面:“能与先生为友,是少卿的福分!先生快请坐!”他重新扶着孔生坐下,自己也坐了,显得十分高兴。
气氛一下子轻松融洽起来。孔生喝了口热茶,暖意和这突如其来的“友谊”让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。他环顾这精致却安静的宅院,想起进来时大门紧闭,又想起寺里僧人对这单家废宅讳莫如深的样子,忍不住问道:“皇甫贤弟,愚兄有一事不明。此宅……大门为何时常紧闭?莫非……”他顿了顿,没好意思问“莫非是有什么忌讳”?
皇甫少卿闻言,脸上笑容淡了些,露出一丝了然,解释道:“孔兄不必疑虑。此宅原是本地单家的产业。单家本是此地望族,后来……家中出了些变故,惹了场不小的官司,家道便渐渐中落了。人丁也稀少了,前些年举家迁回乡下去了,这宅子也就空置下来。”
他顿了顿,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才继续道:“小弟复姓皇甫,祖籍其实在陕西。只因家中……嗯,一场意外,祖宅毁于火患,仓促之间无处可去,家父便托了旧识的情面,暂且借居在这单家空宅之中安顿。所以平日里,未免惹人闲话,也图个清静,大门便常闭着。倒让孔兄见笑了。”
原来如此!孔生恍然大悟。难怪这宅子透着一种奇特的氛围——既有世家沉淀的雅致底蕴,又带着点借居的疏离和刻意维持的安静。这位皇甫公子,看来也是家道中落,背井离乡之人。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,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。
“贤弟言重了。”孔生语气里多了几分理解和亲近,“借居清修,也是雅事。倒是愚兄冒昧打扰了。”
“孔兄说哪里话!今日风雪引路,能得遇孔兄,是少卿之幸。”皇甫少卿笑容真诚。
两人越聊越投机。孔生发现这位皇甫贤弟年纪虽轻,却见识广博,谈吐不凡。无论经史子集、诗词歌赋,还是天文地理、风土人情,他都能接上话,且见解独到,妙语连珠,绝非寻常富家子弟可比。孔生自己那点愁绪,在这融洽的交谈中,不知不觉淡了许多。
不知不觉,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。雪光映着窗纸,透进朦胧的光。小童轻手轻脚地进来,点亮了几盏造型古朴雅致的琉璃灯,温暖的灯光顿时充满了房间。
“孔兄,”皇甫少卿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,又看了看孔生身上那件烘干了但依旧破旧的棉袍,温言道,“风雪甚急,夜路难行。若孔兄不嫌弃寒舍简陋,不如今夜就在此歇下?你我抵足而眠,也好彻夜长谈。”
孔生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,再想想自己那间冰冷的僧房,实在没有勇气拒绝这份温暖。“如此……便厚颜叨扰贤弟了。”他起身郑重施礼。
“孔兄客气!”皇甫少卿笑着扶起他,“能与孔兄夜话,正是求之不得。”
小童很快在宽敞的暖阁里铺设好了床榻。被褥都是崭新的锦缎,触手生温,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。孔生躺在柔软厚实的被褥里,听着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,感受着屋内的融融暖意,鼻尖是清雅的暖香,身边是谈兴正浓、温雅有礼的少年友人。
他恍恍惚惚,觉得这半日的经历,像一场奇异的梦。从风雪中的绝望狼狈,到此刻的温暖安宁,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。这单家废宅里的皇甫一家,究竟是什么来头?那本《琅嬛琐记》……皇甫公子口中那场“毁于火患”的变故……都透着几分神秘。
困意和暖意一起袭来,孔生听着皇甫少卿清朗的声音说着些长安旧事,眼皮渐渐沉重。管他呢,至少今夜,不必担心冻饿,不必忧虑明日。他带着这难得的安心,沉沉睡去。睡梦中,似乎还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暖香,和窗外梅花在雪夜里悄然绽放的冷冽气息。
他不知道,自己踏进的这扇门,改变的远不止是今夜的温度。命运的齿轮,在风雪叩门的那一刻,已然开始了悄无声息的转动。
第二天清早,孔生是被一阵轻微的炭火噼啪声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弄醒的。他睁开眼,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陌生的、绣着精致云纹的帐顶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。
身上盖着的锦被轻暖舒适,将他裹得严严实实。他微微侧头,看见暖阁一角的紫铜炭盆里,炭火烧得正旺,红彤彤的,散发着持续的热力,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僮正拿着铜火箸,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炭火,添上新炭。火光映着他专注的小脸。
另一侧的床榻已经空了,锦被叠得整整齐齐。想来皇甫公子已经起身。
孔生拥着被子坐起来,身上暖洋洋的,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惬意。他正想唤那小书僮,问问公子去向,却见那小书僮听到动静,转过身来,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,刚要开口说话——
突然,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接着是那小书僮压低了声音的禀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:
“公子……太公过来了!”
话音未落,暖阁的门帘已被轻轻挑起。
孔生心头猛地一跳!太公?皇甫少卿的父亲?他一个借居在此的落魄书生,大清早还赖在人家的床上……这成何体统?他顿觉窘迫万分,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,就要下地。
就在他一只脚刚踩到暖融融的地毯上时,一位老者已缓步走了进来。
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,须发皆白,却梳理得一丝不苟。面容清癯,眼神深邃,透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,但此刻,那威严中又带着明显的温和与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他穿着一身质地极好、颜色深沉的锦缎长袍,外面罩着件玄色貂裘坎肩,手中拄着一根通体乌黑、顶端镶嵌着温润白玉的拐杖。步履沉稳,虽拄着杖,却毫无龙钟之态。
孔生衣衫不整,一只脚在床下,一只脚还在床上,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,慌忙就要躬身行礼:“晚…晚辈孔雪笠,拜见太公!失礼之处,万望海涵!”
老者,皇甫太公,却已先一步抬了抬手,脸上露出极为和煦的笑容,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原本的威严感:“孔先生快快请起!莫要多礼,莫要多礼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沉稳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“是老夫来得唐突,扰了先生清梦。该请先生见谅才是。”
孔生哪里敢当,连忙站直了身子,脸上发烧,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:“太公折煞晚辈了!是晚辈借宿贵府,已深感不安,又如此失仪……”
皇甫太公摆摆手,示意他不必再说,目光在孔生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、且因睡了一夜而有些皱巴巴的旧中衣上扫过,眼神里并无嫌弃,反而掠过一丝了然和同情。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小书僮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:“去,把我给孔先生准备的东西拿来。”
小书僮应声而去,很快便捧着一个朱漆托盘回来。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簇新的衣物:一件宝蓝色暗云纹锦缎长袍,一件同色系的团花马褂,还有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暖帽,旁边是一双厚底缎面棉靴和一双崭新的布袜。那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和而华贵的光泽,针脚细密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孔生看得眼睛都直了,连连摆手:“太公!这……这太贵重了!晚…晚辈万万不能受!”
“诶,先生莫要推辞。”皇甫太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,语气却更加恳切,“先生不嫌小儿愚顽,愿与之论交,指点学问,此乃皇甫家之幸事!小儿少不更事,今后还望先生以师友之道,多加教诲提点,切莫因他年轻,便纵容了他去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孔生,眼神真挚,“些许衣物,不过御寒蔽体,聊表心意,实在不成敬意。先生若是推拒,便是看不起我皇甫家了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孔生哪里还能推辞?他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,混杂着感激、惶恐和一种说不清的受宠若惊。这皇甫家父子,待人接物,实在……太过周全厚道了。
“太公厚爱,晚辈……晚辈愧领了!”孔生深深一揖,声音都有些发哽。
“好,好。”皇甫太公满意地点点头,指着托盘,“先生请更衣梳洗。老夫在花厅略备薄酒小菜,为先生驱驱寒气,也算……为小儿拜得良师益友贺一贺。”
说完,皇甫太公又对孔生温和地点点头,便拄着那根乌木玉头拐杖,转身缓步离去。他的背影挺拔,那根拐杖更像是一件象征,而非支撑。
小书僮机灵地服侍孔生梳洗。温热的水,带着淡淡花露香气的胰子,柔软的毛巾……这一切都让孔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当他穿上那身崭新的宝蓝锦袍,戴上貂皮暖帽,蹬上厚实舒适的棉靴时,看着铜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,简直不敢认。镜中人虽依旧清瘦,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风霜,但那身华贵的衣裳,硬是将那份落魄遮掩了大半,显出了几分读书人应有的清朗气度。
在小书僮的引领下,孔生来到花厅。一进门,又是一惊。
花厅不大,却布置得精致异常。一张紫檀雕花的八仙桌摆在中央,桌上已布满了菜肴。碗碟杯盏,皆是细腻温润的白瓷或青玉,在明亮的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。里面的菜肴更是色香味俱全,许多菜式孔生见都没见过。香气扑鼻,勾得他腹中馋虫大动。
更让他惊奇的是在座诸人的衣着。皇甫太公已脱了貂裘坎肩,只着一身深紫色团寿纹锦袍,气度雍容。皇甫少卿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,衬得他面如冠玉,越发俊秀。连侍立布菜的两个小丫鬟,身上穿的衣裙料子都非比寻常,那光泽和暗纹,孔生只在省城大绸缎庄的橱窗里遥遥见过。整个屋子,从器物到人,都笼罩在一种低调而奢华的柔光里,那光并非刺眼的金银之色,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、难以名状的温润宝气,仿佛这些东西本身就能发光发热。
“孔先生,请上座。”皇甫太公含笑招呼。
酒是温好的,醇香扑鼻,入口绵柔,后劲却足。几杯下肚,孔生身上寒意尽去,连带着心头的拘谨也消散了不少。席间,太公话语不多,但句句温和,只关切地问了问孔生家乡风物,又勉励了几句少卿要用心向学。大部分时候,是皇甫少卿在说,讲些他读过的奇书轶闻,偶尔向孔生请教几句经义,气氛轻松而融洽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皇甫太公放下酒杯,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,拄着拐杖站起身:“老夫年迈,精神不济,就不多陪先生了。你们年轻人多聊聊。”他对着孔生微微颔首,又看了少卿一眼,眼神里包含着深意。
少卿连忙起身:“父亲慢走。”
孔生也赶紧起身相送。
太公离开后,花厅里只剩下孔生和少卿。少卿脸上的笑容更放松了些,他命人撤下残席,换上清茶,然后从书案上取来厚厚一叠文稿,双手奉到孔生面前。
“孔兄,这是小弟平日胡乱写的一些东西,诗词歌赋,杂感随笔都有。还请孔兄闲暇时,不吝斧正。”少卿的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期待和忐忑。
孔生郑重接过。翻开一看,字迹清雅俊秀,内容果然包罗万象:有咏物抒怀的古风,有描摹山水的游记小品,有考据金石的小文,甚至还有几篇探讨星象历法的笔记……洋洋洒洒,才气横溢。然而,孔生很快发现了一个奇特之处——这厚厚一叠文稿里,竟没有一篇是时下科考必备的八股制艺!
这简直太不合常理了!皇甫家如此门第,皇甫少卿如此人才,竟不习举业?
孔生忍不住抬头,疑惑地看向少卿:“贤弟……这些文章皆属上乘,才情横溢。只是……为何不见制艺文章?”
皇甫少卿闻言,先是一愣,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淡、甚至带着点疏离意味的笑容,那笑容一闪而逝,快得让孔生几乎以为是错觉。他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语气平静无波:
“孔兄见笑了。习那八股时文……非我所愿。”他顿了顿,抬眼看向孔生,眼神清澈坦荡,“小弟所求,并非人间那功名富贵。”
孔生怔住了。并非人间功名富贵?那所求为何?他心中疑惑更深,但看着少卿那双平静却透着坚定的眸子,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,强求不得。只是这皇甫家,从太公到公子,身上笼罩的那层神秘感,似乎更浓了些。
他低头,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文稿。那些灵动飞扬的文字,那些不拘一格的思想,在温暖的晨光里,仿佛也带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。这单家废宅里的奇遇,这风雪中的温暖收留,这超然物外的皇甫父子……这一切,都像那本《琅嬛琐记》的书名一样,透着一股子聊斋志异般的诡谲与迷人。
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,但孔生知道,自己踏入的这个世界,其间的风雪,恐怕才刚刚开始。他看着对面含笑品茗、气度卓然的少年,心中那份因暖饱而生的安逸感里,悄然掺进了一丝对未知的探询和隐隐的不安。这“友”字,分量似乎比想象中更重要的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