腐臭的风穿过胸口的空洞时，林澈才意识到，那颗本该停止跳动的心脏，原来真的还能感受到寒冷。2029年，3月17日，人类历最后一个春天。上海三号避难所外围，S级任务“清道夫”的最终战场。林澈——或者说，代号“夜枭”的男人——半跪在钢筋混凝土的废墟上，黑色的战术风衣被酸血腐蚀得千疮百孔。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碗口大的贯穿伤，边缘焦黑，是等离子手炮的杰作。透过那個洞，能看见身后堆积如山的感染者尸体，在酸雨中滋滋作响地融化。“赵无痕……”他咳出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血，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。十米外，前“曙光”小队副队长赵无痕缓缓放下冒烟的炮口。那张曾经并肩作战五年的脸，此刻写满了林澈从未见过的冷漠。他身后，是整支叛变的小队，枪口齐刷刷对准了林澈的眉心。“别怪我，队长。”赵无痕的声音通过战术耳机传来，失真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，“观察者给出的条件很简单——用你这个‘完美进化体’的脑核，换一百个‘火种’名额。一百个，够建新秩序了。”林澈咧嘴笑了，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。他早该想到的。从三天前赵无痕坚持要接这个诱饵任务开始，从他被尸潮分割、队友“恰好”来不及支援开始。所有巧合，都是精心计算的必然。“那一百个名额里……有苏宛吗？”林澈问，声音很轻。赵无痕的瞳孔微缩，没回答。但这零点几秒的迟疑，己经够了。林澈闭上眼。十年前，红雾降临的那个黄昏，他没能救下父母。七年前，他在粮库找到苏宛时，她只剩半截身子，手里还攥着给林澈留的压缩饼干。三年前，他亲手把秦雪的警徽埋进焦土，她为了掩护平民撤退，被畸变体撕成碎片。叶月在电磁脉冲中脑死亡。他以为自己己经习惯了失去，习惯了把人性磨制成最锋利的生存工具。可原来，胸口这个洞，比十年所有伤疤加起来都疼。“赵无痕，”林澈用尽最后的力气，将手探入腰间的空间裂隙。那里的十立方米空间，是他十年杀戮攒下的全部身家——高爆手雷，三十颗，“观察者I型”能量核心，一颗。他扯开引线，声音平静得像在交代早餐吃什么，“你算漏了一件事。什么？我从来……就不是什么完美进化体。”轰——！蓝白色的火光吞噬了一切。在意识被撕碎前的最后一瞬，林澈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，像是从红雾深处，又像是从他自己灵魂的裂缝里传来。是时候了。“……所以，黑格尔认为，历史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。”温和的男声在头顶流淌，伴随着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。空气中浮动着旧木头、廉价香水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味道。阳光透过玻璃窗，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一块光斑恰好落在林澈摊开的《西方哲学史》上，书页白得刺眼。林澈睁开眼。胸腔里，心脏在稳健地跳动。没有空洞，没有焦黑的边缘，只有棉质T恤柔软的触感。他低下头，看见自己摊开的右手——手掌干净，指节修长，没有十年厮杀留下的厚茧和八级畸变体毒液灼烧的疤痕。他猛地抬头。2024年3月12日，下午14:47。黑板上方的电子钟红得刺眼。教室后排，几个男生正低头刷手机，前排的女生在笔记本上画着思维导图。讲台上，哲学系老教授推了推眼镜，继续用那口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讲解辩证法。这是……江大的302教室。林澈的呼吸停滞了。他记得这个下午。记得这堂课教授会点名，记得后门那个胖子会打翻保温杯，记得窗外梧桐树的蝉鸣会突然停下——然后，五天后，同样的位置，同样的梧桐树，会在红雾中扭曲成吞噬整栋宿舍楼的畸变体。“我……回来了？”声音出口，他才发现自己的声带还保持着二十二岁的清冽，而不是十年后那种磨砂石般的粗粝。同桌的男生偏头看了他一眼，是王磊，大学时代最好的兄弟，那个在红雾爆发第一天就被感染者撕碎喉咙的傻小子。“澈哥，你咋了？脸色白得跟鬼似的。”王磊压低声音，“昨晚又通宵打游戏？”林澈死死盯着他。年轻、鲜活、嘴角还沾着薯片碎屑的王磊。不是那个在尸潮里为掩护他而引爆燃烧瓶的焦黑骨架。“没……没事。”林澈听见自己说，每个字都在颤抖。他低下头，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。刺痛真实而清晰。不是梦，不是观察者制造的幻觉。他真的回到了十年前，末世开启的五天前。——五天。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，瞬间浇灭了所有迷茫与感概。林澈的眼神变了。二十二岁大学生那种懒散的光迅速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十年清道夫淬炼出的、近乎非人的冷静。他掏出手机。2024年3月12日，14:48。信号满格，屏幕上是一条条无关痛痒的推送：股市震荡、明星绯闻、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。林澈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条上。中央气象台预计3月13日至17日，我国中东部地区将出现罕见持续性雾霾天气，请市民减少外出。雾霾。多么温柔的谎言。那不是什么雾霾，是观察者投放的、包含七十亿纳米孢子的高维毒气。吸入者，七成在七十二小时内脑死亡，神经元被孢子接管，化作只知道啃食活物的感染者。三成免疫者中，又有千分之一会觉醒异能——代价是，他们的DNA从此被打上“种子”的标记，成为观察者的实验样本。五天。林澈的瞳孔深处，血色的倒计时开始跳动。他不需要回忆，那些画面己经刻进灵魂：父母的求救电话在第西天傍晚中断，苏宛在第七天被倒塌的图书馆掩埋，上海在第十天彻底断电，全国在第十五天进入无政府状态，而第一个“清理者”——观察者投放的机械生命，在第三十天撕裂了江大最后的避难所。他回来了。但时间，是敌人。林澈站起身。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。教授停下讲课，不满地推了推眼镜：“那位同学，有什么问题吗？老师，我身体不舒服，需要去医务室。”林澈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，与十分钟前那个一脸茫然的他判若两人。教授皱眉，但还是挥了挥手。林澈抓起手机，头也不回地走向后门。王磊在身后喊他，他没应。没必要应。五天后，整个班级会活下来的人不超过三个，而王磊——他必须让王磊成为其中之一。但现在，没时间解释。走廊里空无一人，只有午后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。林澈靠在窗边，先是拨通了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号码。嘟——嘟——“喂，小澈？怎么这时候打电话，没上课吗？”母亲的声音传来，带着熟悉的、温柔的笑意。林澈闭上眼睛，喉结滚动。前世，这个声音在红雾降临的第三天，被感染者破门的尖叫声截断。他花了十年才学会不去梦见那一幕。“妈，”他开口，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，“你和爸现在在家吗？在啊，刚吃完饭。你爸在阳台摆弄他那几盆破花——听我说，”林澈打断她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，“明天一早，你们请个假，去城南的‘金叶花园’小区，我在那有套房子。住进去，别问为什么。门窗全部加固，多囤吃的和水。记住，五天，最多五天，哪都别去。”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随即传来母亲担忧的声音：“小澈，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？钱的问题？还是……没事，就是做了个噩梦。”林澈深吸一口气，用最平静的语调撒着最荒诞的谎，“很真实的噩梦。妈，算我求你，这一次，听我的。”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反常，母亲最终答应了。挂断电话，林澈没给她再追问的机会。他低头看着手机，屏幕上是银行卡余额：2876.32元。前世，他用这2876元撑过了第一周，靠抢、靠偷、靠出卖情报。但这一世，他需要第一桶金，快，且不能惊动任何人。林澈的 brain 开始以十倍速运转。2024年3月12日，星期二。下午三点，欧洲足球冠军联赛八分之一决赛次回合，巴塞罗那对阵巴黎圣日耳曼。首回合巴萨客场1:4惨败，几乎无人看好翻盘。但林澈记得，这一战巴萨主场6:1惊天逆转，内马尔上演绝杀。这就是他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——不是彩票，不是期货，而是足够快、足够隐蔽、足够合法的赌球。他拨通了王磊的号码。“磊子，帮我个忙。澈哥你不是去医务室了吗？声音咋这么虚？别管。你叔不是开体彩店的吗？帮我下个注，巴萨赢，6:1，压……”林澈顿了顿，吐出那个在王磊听来一定是疯了的数字，“压两千八。多少？！”王磊的声音拔高了八度，“澈哥你疯了？巴萨输定了！我叔那最多也就1:50的赔率，你这两千八扔进去连个水花都……听我的。”林澈打断他，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，“赢了，分你一半。输了，我认。”电话那头沉默片刻，最终传来一声叹息：“行，澈哥，你悠着点。我这就去办。”挂断电话，林澈抬起头。窗外的梧桐树在春风中摇曳，叶片翠绿得近乎透明。远处的图书馆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，像一块巨大的琥珀，封存着无数年轻、鲜活的未来。五天后，那里会是第一个A级畸变体的巢穴。林澈转身，走向楼梯间。他的脚步不疾不徐，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——那是清道夫在尸群中潜行十年练出的步伐，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的缝隙上。他还有西天零十八小时。第一块骨牌己经推倒，接下来，是整座末日堡垒的骨架。就在林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时，302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。一个女生走了出来，长发如瀑，眉眼清冷。她叫苏宛，江大生物系的系花，也是林澈记忆中，那个在图书馆废墟下被压断脊椎、却依然笑着对他说“别管我，快走”的女孩。她靠在墙上，看着楼梯间方向，眉头微蹙。刚才林澈打电话时，她恰好路过。父母、金叶花园、五天、加固门窗——这些零散的词句在她敏锐的思绪里拼凑不出完整图案，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。更让她在意的是林澈的眼神。就在二十分钟前，他还趴在桌上打瞌睡，被点名时一脸茫然。可当他从“不舒服”的状态中醒来，那双眼睛里就不再有同龄人的青涩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在实验室里、那些濒危动物眼中才能看到的沉静——一种接受了自己必死命运的沉静。苏宛低头，看向自己的手机。2024年3月12日，14:52。天气预报的推送还在顶端，那个关于“持续性雾霾”的警告，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温馨提醒。可她不知道，就在五分钟后，她会在图书馆的地下停车库，遇见那个正在用手机购买建材、预订发电机组的男人。那个男人会抬起头，看见她，眼神里会有一瞬的崩塌与重铸。而那一刻，命运的时间线，将与前世彻底错位。林澈走出教学楼，阳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。他抬起手，遮住眼睛，指缝里漏下的光斑红得像血。五天。这一次，他不会让任何人，成为他胸口那个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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