琉璃瓦下的阿穗

一九三六年的春末，江南的雨下得正稠。

阿穗缩在船舱的角落里，紧紧抱着那个碎花布包袱，这是她全部的家当。

船舱里挤满了人，汗味、烟草味和劣质脂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，闷得人透不过气。

她从包袱的缝隙里望出去，只看见灰蒙蒙的江面和越来越密的雨丝。

“到码头了！

上海到了！”

船老大的吆喝声粗嘎难听。

人群顿时骚动起来。

阿穗被人流裹挟着，踉踉跄跄地踏上摇摇晃晃的跳板。

脚下的土地似乎还在晃动，而眼前的景象，却让她彻底呆住了。

那不是她熟悉的乡下。

这里没有连绵的稻田，没有低矮的瓦房，也没有熟悉的泥土气息。

取而代之的，是密密麻麻的高楼，尖耸入云，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，冷冷地俯视着渺小如蚁的人群。

街上车水马龙，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和铁皮电车碾过轨道的轰鸣。

穿着旗袍、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撑着洋伞，高跟鞋敲击在水泥路上，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哒哒声，从她身边翩然走过，留下一阵浓郁的香水味。

阿穗下意识地低头，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衣裳，还有脚上那双沾满了泥点的破布鞋。

她像是一只误入鹤群的灰雀，格格不入，茫然无措。

她按照娘临终前反复叮嘱的地址，一路打听着，穿过繁华得令人眩晕的街道，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弄堂。

最终，她在一扇气派的黑漆铁门前停住了脚步。

门楣上方，挂着一块厚重的牌匾，上面是两个鎏金的、她不认识的大字——“蘇府”。

这里，就是上海滩颇有名望的苏公馆了。

娘说过，苏家的老太太心善，早年受过外公的恩惠，答应给故人之后一条活路。

阿穗深吸了一口气，鼓起勇气上前，抓住了那冰凉的黄铜门环，轻轻敲了三下。

门开了一条缝，一个穿着灰色短褂、神情精干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，上下打量着她，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
“找谁？”

“我……我找苏老太太。”

阿穗的声音细若蚊蚋，“我姓沈，是从枫泾乡下来的……”男人皱了皱眉，似乎想起来了什么，侧身让她进去：“哦，是你啊。

跟我来吧，先去见见张妈。”

穿过一条回廊，阿穗被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偏房里。

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、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妇人正坐在那里记账，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。

她听到动静，抬起头，目光像两把锥子，瞬间钉在了阿穗身上。

“张妈，这就是老太太交代的那个乡下丫头。”

男人说完，便转身离开了。

张妈放下手中的毛笔，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，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细看了一遍，那眼神似乎能穿透衣物，看到内里去。

“模样还算周正，就是太瘦了些，怕是没多少力气。”

张妈的声音平淡，没有太多感情，“既然是老太太发话留下，以后就在公馆里做事吧。

我姓张，负责管着内院的杂事和下人，你叫我张妈就行。”

“是，张妈。”

阿穗连忙低下头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。

“在公馆里做事，规矩多，眼睛要亮，手脚要勤快，最重要的是要守本分。”

张妈语气严厉了几分，“不该看的不看，不该听的不听，不该问的别问。

记住了吗？”

“记……记住了。”

阿穗小声应道。

“嗯。”

张妈微微颔首，“看你这一路也辛苦了，今天先安顿下来。

住的地方在那边，”她指了指后院更深处一排低矮的瓦房，“跟其他几个做粗活的丫头住一屋。

明天一早，我再给你安排活计。”

阿穗被领到佣人房。

房间狭小而昏暗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和潮湿的味道。

屋里并排摆着几张板床，其中一张是空的，上面只有一副单薄的铺盖。

带路的丫头看起来比阿穗大两三岁，名叫小翠，脸上有几颗雀斑，看起来还算和气。

她帮着阿穗把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空床上，悄声说：“你就睡这儿。

晚上起夜小声点，别吵着别人。”

夜深人静。

同屋的另外两个丫头早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。

阿穗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，身上盖着那床带着陌生气味、略显潮湿的薄被，睁大了眼睛，望着头顶模糊的、因潮湿而有些斑驳的屋顶，毫无睡意。

窗外，是上海这座不夜城隐约的、持续不断的喧嚣，与她过去十六年里每一个寂静的乡村夜晚截然不同。

她想起了娘。

想起娘枯瘦如柴的手，在弥留之际紧紧攥着她，气息微弱地嘱咐：“穗啊……去上海，找苏家……活下去……一定要活下去……”她也想起了那个她再也不想回去的所谓“家”。

嗜赌如命、最终欠下一屁股债投了河的爹，以及爹死后，那个急着把她这个“赔钱货”嫁出去换彩礼、好给儿子娶媳妇的后娘。

冰凉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太阳穴，没入鬓角。

她赶紧用粗糙的手背擦掉。

现在不是哭的时候。

娘说过，要活下去。

在这里，她举目无亲，前途未卜。

这个偌大的苏公馆，像一座华丽的迷宫，安静却暗流涌动。

那位看起来严厉的张妈，那些尚未谋面的苏家主子们，还有身边这些陌生的同伴……未来会怎样？

她不知道。

但她心里清楚，从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，那个在田野间奔跑的乡下丫头阿穗就己经死了。

要想在这座陌生的城市、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活下去，她必须长出新的筋骨，必须学会察言观色，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和努力。

她握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，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。

这痛感让她清醒，也让她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勇气。

夜色浓稠，窗外偶尔传来一声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，悠长而沉闷，仿佛命运的号角。

阿穗轻轻翻了个身，闭上了眼睛。